


一位大厂人开玩笑说,在厂里工作,必须要买的三本书是《我们为什么要睡觉》《精力管理》《为什么精英都是时间控》。时间和精力管理是一门学问,但它的另一面——睡眠,很少有人去主动关注。
不少大厂人,困在失眠里。有人为了睡着觉,打上两个小时的车,从城市东边坐到西边,在车的颠簸和白噪声中入睡;有人花掉上万块,换掉床单被子、甚至租的房子,只为睡个好觉。
文 |小喵
运营 |歪歪
追踪失眠的人
陈墨睡不着觉。晚上睡不着,凌晨也睡不着。累了的时候睡不着,不累的时候更睡不着。睡不着的时候,黑夜好像一根针的针尖抵着气球,很小的一点声音都能让她从半梦半醒里惊醒。比如,小狗在她卧室楼上的笼子里走了几步,或是睡在隔壁房间的6岁儿子下床上了个厕所。睡眠像一个捉迷藏的小孩,缩在她找不到的角落。上一次睡得很香是什么时候,她已经彻底记不得了。

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觉。在外人眼里,她的生活幸福、美好——她在一家消费品大公司工作,高管职位,婚姻幸福,跟丈夫和孩子住在一栋洋房里,休息日的傍晚,可以在阳台上看日落和晚霞。
工作压力,说实话没有那么大。就在上个月,一次出差,领导在重要会议上肯定了她,说她“对整个公司很有帮助”,几乎所有的老板都认为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下属。
今年春天,她开始追踪失眠。她去过综合三甲医院抽过血、做过题,看过中医,还找过一位心理医生。坐在三甲医院的诊室里,医生拿出了一个量表,里面写着有可能引发失眠的各种情况,比如“最近一年有亲属离世”“有失业的可能性”“夫妻感情不睦”,但排查了一圈,她都打了叉。
她跟医生说,是有一位亲戚离世,但是远亲;夫妻感情蛮好的,要说吵架肯定有时候也有,但谁家里没有鸡毛蒜皮的小事呢?不至于为了这点事睡不着。失业,那更不可能了。
查了两三轮,都没有准确的结果。最终,一位心理咨询师详细询问了她的生活,意外地发现,她的工作强度惊人地高——已经不是公司要求的时间表,她还会额外多工作4-5个小时。她对自己的标准,比公司、领导对她的标准更高,60分可以及格的方案,她不仅要做到99分,甚至,要持续冲击100分。
到这时,陈墨才意识到,工作给她带来了怎样的改变。做习惯了好学生的人,习惯大厂里完美交付的状态。为了维持住这个设定,她会主动给自己压力,未雨绸缪。
像陈墨一样,在大厂工作的张游也从几年前开始失眠。当时,工作压力大,两家公司商战,他作为在前面冲锋陷阵、某个重要业务的排头兵,直接地体会着战争的残酷和焦虑。有一阵,难以完成的命令接连下达,他需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反馈,出差,跟专家见面,跟另一家公司争夺跟专家在业务上合作的机会。对面的大厂实力雄厚,深耕多年,早在十年前就跟专家建立了合作。
很多时候,大厂的很多工作只追求结果,不问过程。这里的逻辑是,只要目标无法实现,不管是客观条件限制还是个人能力问题,个人都失去了存在价值,可以随时被替换。大厂可以用钱买到任何人、部门、组织、公司,不合适就一直换到合适的。在去往南方的高铁上,张游如坐针毡,见专家的前一个夜晚,会失眠到清晨。
在大厂里,哪怕物质条件非常充足,也会焦虑于个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。
最近几年,失眠的人越来越多。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的《2025年中国睡眠健康调查报告》显示,中国18岁及以上人群睡眠困扰率约为48.5%,超3亿成年人存在睡眠障碍。北京安贞医院睡眠医学中心门诊只有20多个平方米,但谢江医生与他的同事每年接诊睡眠障碍患者2万人,并且这个数字还在逐年增加。失眠的人里,青年人多于小孩和老人,尤其是高中生和工作压力大的职场人士。
走进睡眠门诊的人,看病的时间就跟其他诊室不一样。其他门诊早上5:00就有人来排队挂号,门口挤满一大堆人。但来咨询睡眠问题的,往往9:00以前不会出现,大约11:00,他们会拖着疲惫的表情走进来,向医生倾诉最近的生活质量如何被失眠拖垮。
这些职场人士,有很典型的一部分,又是在大厂工作。大厂工作时间长,加班是常态,压缩了睡眠的时间;大厂追求效率,人的大脑长期活跃,很难回到家立刻平静下来,难以入睡。
一位大厂人开玩笑说,在厂里工作,必须要买的三本书是《我们为什么要睡觉》《精力管理》《为什么精英都是时间控》。在大厂,时间和精力管理是一门学问,但它的另一面——睡眠,很少有人去主动关注。
陷入慢性失眠的大厂人,生活几乎被失眠拖垮。
认知水平会降低。张游感受很明显,一直睡不好觉,工作效率就下降:“能明显感觉到,跟别人开会,去读一个文档,自己的理解会变得很慢,每一个字都知道是什么,但是组合到一起,就不认识了。”原本,这是在大厂里最重要的能力之一。

▲ 失眠会影响日常生活。图 /《不讨好的勇气》
谢江介绍,在医学中,睡眠障碍是一个非常宽阔的概念,有十几个大类,比如呼吸暂停、梦游等等,失眠只是其中一部分。失眠又分为慢性失眠和急性失眠,发病过程小于三个月的,是急性失眠,超过三个月的是慢性失眠。急性失眠常常因为生活工作变动、突发事件导致,假如始终没有缓解,会逐步发展成慢性失眠。
当慢性失眠来临,它会以复杂的方式影响着人的身体。谢江从研究文献上看到,失眠不仅仅是降低人的精神状态、影响生活质量,也会增加心血管疾病和代谢性疾病,比如高血压、糖尿病等疾病发生的风险。有时,失眠甚至与肥胖有所关联。
只是为了睡个好觉
大厂不仅是一个物理空间,更是一种生活和工作方式。它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人的日程安排、行动习惯、思维逻辑。这也意味着,它带来的改变是绵长的。失眠的大厂人,面临的也是一场持续的灾难。
这两年,张游从高压的职能岗位,转到了稳定的业务岗位,所有事情做好计划,按部就班地跟合作伙伴定好交付时间,就可以正常运转。
工作压力没有了,连周末都没有什么人找他。但一到要睡觉的时候,他的思维就变得异常活跃,白天经历的所有事情,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旋转。他忍不住回想每一个细节,自己有没有什么问题;或是控制不住地规划明天要做什么,一件事还有哪些地方还可以改善。
为了睡个好觉,人们想出了各种办法。
白噪音有助于入眠。张游买了一个小米的音箱,它自带一个屏幕,上面有个按键,轻轻点开,火车在铁轨上运行的声音响起,“哐当哐当”,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让人感到放松、安心,然后困意袭来。但每隔5分钟,这个声音中断一次,重新开始循环。断点一来,张游就被唤醒,“我意识到有断点,就会计算着它什么时候再来。”
张游本来不信任中医,但实在是没有办法,尝试用了一个偏方,酸枣核炒过之后泡水喝,依然没什么用。此外,他还喝过红酒。但酒量太好,连入睡都做不到。
常规的办法已经不顶用了。每个疲惫的下午,张游在北京朝阳打一个车,打到门头沟或是石景山,途中的两个小时,他没有任何目的,只是为了在车上睡一觉。“车上的颠簸还有白噪音,能让我睡着。”
自媒体博主林茵茵不是大厂人,但生活节奏比大厂还要卷,睡眠质量也跟张游相似。为了睡个好觉,林茵茵花掉了上万元。她买过名为《睡眠大全》的书,把里面有助于入睡的方式都试了一下。比如做固定的某几个动作,煮一些桂圆红枣茶喝,睡前不玩手机,白天做运动。还买过香薰蜡烛、睡眠精油、睡眠眼罩、护眼仪、按摩仪……凡是跟睡觉有关系的产品,她都愿意尝试。
睡觉的环境,她也反复调整。除了换过新床单、新枕头、新被子、新枕套甚至新窗帘,她还去客厅睡,或是去酒店睡,看能不能睡得更香。她甚至怀疑风水有问题,把租的房子换掉,付了一笔违约金,依然束手无策。
有时,办法摆在这里,却无法实现,或是出现新的问题。陈墨尝试按照医生说的,调整生活方式,增加户外运动,戴上运动手表。有时候,她觉得自己睡的时间够了,但运动手表给她打出一个“相当低的睡眠分数”,让她更焦虑,不知道该相信自己还是数据。一天早晨,出差前,她看了一眼,只有16分的睡眠分,她那一整天,都萎靡不振。
医生也建议陈墨和丈夫,睡前都不要在家打电话。但作为大厂人,他们的工作确确实实需要24小时待命,只坚持了3天,到了夜里,丈夫的电话频繁震动。“改变自己已经很难了,更难的是改变别人对吧?”
当种种办法都一一尝试,都无法改善睡眠,他们只能求助于药物。根据CBT-I(失眠的认知行为疗法)的原则,失眠人群在特定情况下可以短期、谨慎地使用安眠药物。催眠药物大致可分为三类:第一类是巴比妥类药物(如苯巴比妥),由于成瘾性强、安全窗口窄,目前已较少用于失眠治疗;第二类是苯二氮䓬类药物,包括咪达唑仑、劳拉西泮等;第三类是非苯二氮䓬类镇静催眠药,如唑吡坦、右佐匹克隆等。它们都属于中枢神经系统抑制剂,通过增强大脑内抑制性神经递质GABA的效能来发挥镇静、催眠作用,需严格遵医嘱使用。此外,褪黑素是一种人体自然分泌、用于调节昼夜节律的激素。补充褪黑素,在一定程度上可改善因生物节律紊乱导致的睡眠问题,但对慢性失眠的整体疗效相对有限,通常作为辅助选择。
思诺思就是唑吡坦类药物,也是张游常用的安眠药之一。吃上这种药,就像是按下一个强制断电的按钮,把人电源拔掉。

▲ 许多人通过使用药物改善睡眠。图 / 视觉中国
但这类药物也有一定的问题。吃多了,会有耐药性、成瘾性,在很多个国家,它们都有大量被滥用的案例。最初,张游一次吃半片,后来变成吃一片,到现在,只有一次吃两片,才能睡着。
假如吃了两片药,张游会产生幻觉。“偶尔我能看见窗帘变成奇奇怪怪的形状,看见吸顶灯的影子变成一个圆形,又变成一个方形,又变成一个长条形,它在动。”也有几回,他像是喝醉酒的状态,做了一些事情,但第二天又全部都忘记。
而且,开药也是个困难。思诺思是处方药,医生开药有严格的限制,一次只能开4盒,一盒7片,可以用28天。在到期前5天,可以再去开下一个周期的药。也就是说,极限情况下,28片药可以用23天。但对张游来说,这个剂量完全不够,“这就产生了10多片的缺口”。
在北京,所有的医院都是联网的,没办法再开更多药。张游就利用出差的时间,到全国各地的其他城市开药。现在,一打开微信,他有重庆精神医院的小程序,还有广州的、深圳的、无锡的……连在丽江,他都开过半个月的药。每当出差,除了既定的工作流程,开药也会被他纳入日程。
这种开药方式,医生并不推荐。摄入量增加,副作用、耐药性、成瘾性都难以控制,实际上,是非常危险的行为。睡不着觉的人,为了睡眠,变成了一个“赌徒”。
到这时候,“失眠”本身,就成了压力的源头。张游说,只要一想到今晚有可能失眠,就开始焦虑、担心,尝试各种办法,但是都没什么效果。到最后,真的陷入失眠。失眠,成了一个无底洞。
重新拥抱睡眠
公允地说,失眠确实不只是因为在大厂工作,影响很大的还有环境的变化——一些个人追踪不到的背景音。这常常与现代的生活方式有关。
在谢江的观察中,数字生活、手机平板进入人的生活,睡前刷一刷手机,看一会短视频,时间就过去了。同时,微信和网络一边连接着人,一边连接着工作,人成为随时被唤醒的工具,无法放松下来。人的睡眠会延后,睡眠时间越来越不规律。

▲ 图 /《去有风的地方》
“在电灯没有发明之前,我们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大家跟随太阳的节奏去生活,睡得都比较好。但是现在有了电,它让你夜晚还可以工作,可以生活,可以娱乐,导致很多人的生活方式都会发生改变,包括生物钟、感受器、人的反应状态和情绪,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。”
不过,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失眠,每个人还是会找到一个答案,前提是分清楚“主观失眠”还是“客观失眠”。
谢江发现,很多人会描述,“已经一年没睡好觉了”“一整晚没睡着”,但这实际上是失眠患者的主观感受,很可能的客观情况里,是“间断的睡眠,中间有睡着过,但是睡眠片段化或者浅睡眠”。也有一些患者,有“失眠羞耻”,隐藏自己的焦虑抑郁情绪。
当排除这些因素,失眠确实有一些原因。睡眠跟人的各种身体机能相关,当人年龄增加,泌尿系统出现问题,或是有其他疾病,导致起夜次数变多,会影响睡眠。白天喝咖啡、吸烟、摄入酒精饮料,可能会引起精神状态改变,引起失眠。除此之外,有些失眠具有家族遗传背景,治疗难度较大。
林茵茵在持续地失眠后反思自己的生活,“如果我给自己休息,彻底让自己睡的话,我其实可以睡十几个小时,但是我不敢让自己这样睡。”
她的原生家庭很难给她兜底,她习惯了一切都靠自己。作为自媒体博士,流量来去无踪,数据起起伏伏,“每天都在变化,短视频前一年还是不一样的光景,广告数量、广告预算,还有自己视频的质量,这些全部都是随时会消失的东西。我很希望自己整个人生高昂前进,我根本不能让自己停下来。”看到别人做出了好的内容,林茵茵也会很焦虑。
最近,她关掉了自己的朋友圈,“我不关注任何人的生活,只关心自己的。”她要求自己尽力放松下来。
今年,他们还找到了另一个“帮手”。今年9月,由瑞士Idorsia公司和先声药业合作研发的达利雷生上市。不同于巴比妥类、苯二氮䓬类、非苯二氮䓬类药物和褪黑素,它属于第四代抗失眠药物。

▲ 2025世界睡眠大会上,欧美专家发表达利雷生多项海外研究。
在人的大脑中,有一种名为食欲素的促觉醒的神经肽,它负责维持清醒状态。达利雷生,是一种双食欲素受体拮抗剂,它选择性地阻断食欲素受体OX1R和OX2R,减弱觉醒信号,来促进自然睡眠。
很多人担心,自己头一天吃完抗失眠药物,第二天上班可能会感到困倦和昏沉。但达利雷生半衰期只有8个小时,更符合人的睡眠周期,一觉醒来,一般不会影响白天的工作、学习。
谢江评价它是“新一代的药物”,双食欲素受体拮抗剂没有成瘾性,也较少导致日间嗜睡,是可以长期使用的安全药物,治疗指南中也将它列为A类推荐。
失眠的大厂人,第一时间尝试这种新产品。张游记得,“没有以前那种昏迷似的感觉,一下子就睡着的那种,是很自然地入睡”。张游则是在第二天起床后感到“神清气爽”,身体好像没有什么负担。对陈墨来说,最重要的是,它提供了一个兜底的选项:一旦失眠,可以吃下一颗,失眠不再无药可解。
除了药物,根据指南,睡眠治疗还需要配合其他更为基础的动作。比如“不困不沾床”;睡醒之后,就离开床铺;不管是听音乐、看电影还是玩手机,都不建议在床上进行,哪怕是在床边静坐一会,也比始终躺在床上更好。
或者使用“反向刺激法”,有人越想着今晚必须睡着,就越会睡不着,这时候可以反着来,“躺床上我就说我今天必须要维持清醒,我不能睡,看我能撑多长时间”,这样反而可能睡着。
保持平和心态,多晒太阳,学习腹式呼吸,在床上冥想,也都有一定的作用。
假如不仅是失眠,而是有焦虑症、抑郁症,那就需要更为专业的诊断和治疗。
如何睡觉,在远古时代从不是人类的困境。那时人类为了填饱肚子,四处狩猎,唯一担忧的是生存。当下的生活里,现代人不再为字面意义上的温饱发愁,大家都要重新探索自己与睡眠,身体与昼夜、四季、一切自然法则之间的关系。

▲ 图 /《去有风的地方》
(除谢江外,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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